看王朔的新书,感觉汉武帝被李东宝夺了舍
01
昨天吧王朔老师的《起初.记年》看完了。
一天看一百多页,看了四天。真厚啊。
这本书在豆瓣里的介绍语说:“让历史中的人物活了过来,走到我们中间!”这是瞎扯。根本不是历史中人物活了过来,来到我们中间,而是一帮北京侃爷钻了虫洞,来到汉朝,夺舍了汉武帝司马迁这帮人。
看豆瓣评论,很多读者好像读了个开头就放弃了。其实《起初.记年》一开头写得还挺好玩。一帮北京侃爷甩着京片子,聚在汉武帝的军事会议室里,策划对匈奴的反击战。这段情节让我起了王朔老师的一篇老小说《你不是一个俗人》,也就是电影《甲方乙方》的原型。
于观、马青、韩重他们配合胖子顾客指挥柏林战役。英达坐镇会议室,面对着南京地图,指挥坦克师集群直扑元首的总理府。
《起初.记年》开卷就是这样的场景。被北京侃爷夺舍后的汉武大帝、飞将军李广、权相田蚡等人对着沙盘,拿个小棍,时刻分析战场局势。
“呐,匈奴左翼集团军是这个样子滴,右翼集团军是那个样子滴,呐,我们的骑兵第九十七军已经推进到了马邑东,步混六十一军部署在马邑西,对匈奴主力形成合围局面。”
而且个个都是话痨,说话像下痢似的,很喜感。
然后,看大门的风大爷来回传递军事战报。后来风大爷还出错了,把军事战报当成普通挂号信,积压在传达室了。结果导致汉朝西部军团长期接不到上级指示,不得不自主行动。
风大爷可重要了。在传达室看门的是他,送军报的是他,出去喊人的是他,给圣上和将军们送馍送汤的也是他。风大爷一倒下,整个大汉王朝的进攻线会马上处于趴窝状态。
是不是有点像郭德纲的相声?天堂上只有上帝、三儿,还有一个做饭摊煎饼的大爷。三个人搭伙,肩负起了整个宇宙运转的责任。
读到这儿的时候,我猜想王朔老师是调皮劲儿又出来了,想恶搞一下军迷们,让他们想明白自己是谁。别天天拿着红蓝铅笔,对着世界地图构思宏大战略!所以,汉武帝、田蚡、窦婴他们才变成了一群侃爷,风大爷才把御膳房、羽林军、通政司的工作一肩挑。
还是当年的“好梦一日游”嘛,还是当年拿着一切“假大空”开涮的王朔老师嘛。
02
但是渐渐发现不对。
王朔老师并不是在开玩笑,而是真的在认真部署。他用很大篇幅仔细介绍匈奴的军事资源、兵力部署、军事班子的构成、战马的奔跑速度等等。汉朝的情况就说得更多了,有的地方弄得有鼻子有眼,真跟军事报告似的。沙盘推演、部队跟进、插穿渗透,王朔老师附体在汉武帝身上,真的指挥了一次千军万马。
越到后面,王朔老师就指挥得越认真。每次行动怎么执行的,死了多少了,斩获了多少,全都交代的清清楚楚。最后是铁血大漠、万马奔腾,寒光映铁甲,残阳照大旗,从微观到宏观,那场面都出来了。写到后来战场的壮烈,我觉得王朔老师真的动情了。
雪占云头,云自缭绕,左右不离湖,票骑率部踏雪,雪浪四溅,乃见路傅德,其部残破,止余三千骑,俱各被创,刃缺矢尽,傅德拱手谢票骑:我部尚能战。
挺恢宏,挺大气,有点《人类群星闪耀时》加强版的感觉。文字还是挺好的。但是,这场面跟会议室里那些侃爷指挥官不太匹配,跟传达室风大爷也不太匹配,跟王朔老师给人的印象也不太匹配。
老实说,我觉得还是指挥官侃爷、风大爷更近王朔老师本色,霍票骑和路将军有点乱入感。
开始我挺奇怪的,王朔老师怎么把自己恶搞过的东西又给正过来了?他怎么会挤开英达,自己拿起小棍,一本正经地指挥起军事沙盘来了呢?
后来看着看着,我觉得自己大致理解了。(当然要声明一下:只是个人猜想,不一定就是王朔老师真实想法。)王朔老师真的就是喜欢这种感觉,大国战争,千军万马,军事调动,集团冲锋,几万铁骑呼啦啦推过去,壮怀激烈,摧枯拉朽。可能王朔老师从小就有这样的梦想,现在终于用文字表现出来了。别看那些军事数据很枯燥,王朔老师写的时候却明显有一种快感。
当然,王朔老师毕竟是绝顶聪明之人,清醒的时候当然也知道这里透着可笑,所以才会有当年的调侃,但是骨子里的热爱,终究还是压不住。有机会了还是要爽一把。
我这种猜想,跟生活经验也有一定关系。我搬到北京这些年,确实接触过不少热衷于策划大规模战役的中老年军事爱好者。从哪儿登陆,从哪儿抢滩,从哪儿拦截,敌我双方的弱点是什么,后勤补给的瓶颈在哪里,说起来一套儿一套儿的。把这帮人扔到汉朝,估计个个都在家里挂个匈奴地图,研究怎么封狼居胥。
当然,王朔老师比他们说的巧妙,说的有趣,但是那个架势真是差不多。
03
《起初.记年》不像是一本书,而像两本书。
头一本是王朔老师写的,在里头大家聚在一起谈天说地,能侃能聊。第二本是司马迁/司马光写的,王朔老师只是做了扩充解说。这本书里的格调是家国天下,凛冽肃杀。这两本书捏不到一块儿去。
就拿汉武帝来说,在《起初.记年》里就有两个形象。一个是王朔的汉武帝,简称王汉武。王汉武嘴碎,好说,心善,软弱,有人情味,具有现代人的基本价值观。另一个是司马迁的汉武帝,简称马汉武。马汉武自信,心硬,随心所欲,大开大合,漠视他人生命。
王汉武在书里主要负责说话,端着媳妇给熬的小米粥,蹲坑头上跟大家聊人生、聊思想;马汉武在书里主要负责做事,“杀”这个、“族”那个,行动严格按照《资治通鉴》来。这两个汉武帝怎么也捏合不到一块儿去。
眼神就不一样
因为本质上《起初.记年》就是两本书。
要让我说,这本书有价值的地方还是王朔老师自己写的那部分,优点和缺点都很明显。优点就是语言生动,有想象力。其中有些地方还相当感人。
比如皇后阿娇发癔症那部分,我就很喜欢。
王汉武和阿娇没有多少爱情,但存在源自发小的友情。但友情终究代替不了爱情,两人还是渐行渐远,最后阿娇出现了幻觉,觉得身边出现了一个特别能理解自己的心灵伴侣。别人看不见,她能看得见。王汉武反复给她解释:人很容易有憧憬和热爱。“一个永远追不上看不见脸的背影,一旦背影回头,坏了!幻梦、现实两个世界没界限。你现在就是瞧见脸了”。
阿娇没听进去,最后要和这个幻影私奔,闹出宫闱丑闻。老太后憋着劲要废皇后。王汉武什么都明白,也什么都理解。他想方设法挽回,但最后迫于压力,还是和阿娇离了婚。两人见了最后一面,彼此默然无语。我读到这里,真的还是挺感动的。
王汉武跟卫子夫见面的那段,写的也好。王朔老师难得地恢复了自嘲的能力。
卫子夫特简单特单纯。王汉武一直好为人师,碰见这么一个心灵白板,如获至宝,白天黑夜地跟卫子夫聊,宇宙大道、人生哲理,认识论、语言学都上来了。说着说着自己还拍桌子捶板凳地激动。就这么一宿一宿地聊,中间难得歇了会儿嘴,让卫子夫怀了个孕。
王汉武自己越讲越嗨,卫子夫听的疲倦不堪。帝国重臣风大爷(就是蹲传达室的那位)问小卫:“圣上跟你聊啥呢,这么亢动?”
卫子夫说:“教育我呗。学不上来,都是男人自以为是的想法。”
这段真是有了王朔老师当年的光彩。
像这样的华彩部分,全书里还有不少。其实就算是王汉武拿着小棍指挥作战的部分,也有相当可乐的对话。这当然是王朔老师的天分,但多少也是占了北京话的光。北京话滔滔不绝说起来的时候,确实生动有趣。这是北京方言特有的优势。
这优势过头了也就是劣势。
王朔自己其实也知道这一点。他在《我看老舍》里说过一段颇有见地的话:
北京话,本来就有信口开河东拉西扯言不及义的特点,北京话自己形容这种说话方式是:车轱辘话,话赶话和你说前门楼子他说热炕头子,这样一种天生掺水强调口腔快感的语言风格……(写起长篇小说来)一个腔调不变,到后来就显出平淡和缺乏变化,话再密,事件再集中,还是露出贫气和没话找话。
要是不刻意敛着,北京方言的生动热闹很容易滑向贫和油。《起初.记年》里就有流于油滑贫气的地方。比如王汉武操着京片子和张骞聊西域局势、亚历山大大帝的时候,说实话读着都有点恶心了。
好在这样的地方还不算多。
04
要说《起初.记年》里王朔老师自己独创的那部分,可以说瑕瑜互见,但司马迁/司马光为主体那部分,真就是乏善可陈。
书里大量这样的段落:
乃增设大司马一职,任命大将军、票骑将军为大司马。又颁规制、令票骑品秩、官俸与大将军等同。
是后,大将军日退而票骑日贵。大将军故人呢、门下士、舍人夺取服侍票骑,辄得官爵,唯任安不肯。
Blahblahblah。
我拿《资治通鉴》做了个对照,发现《起初.记年》完全是按照它来叙事的。历史小说当然要依托历史,但说到底它还是小说,不是历史。这么紧随史书有什么必要呢?
《资治通鉴》属于编年体,很多内容都是类似的,搁在史书里这属于严谨,搁在小说里就是难以想象的重复和冗长。《起初.记年》为什么这么厚?就是浪费了大量笔墨在这些毫无意义的内容上。
历史上匈奴入了一次边,《起初.记年》就记一次;汉武帝巡游一次,《起初.记年》也就记一次,次次不拉。拜托,如果真要了解这些事的话,看《资治通鉴》就足够了呀。而且说句老实话,司马光文字简雅流畅,描述起史实来,比王朔老师生造出来的半文言要高出几个档次。既然如此,何必把这些事儿都写进小说里呢?
这就让人想起《剑雨》里转轮王对彩戏师说的一段话:
《起初.记年》前半部分还主要是王朔老师自己创作,越到后来,越倒向《资治通鉴》,最多再加点王朔老师自己的发挥。有不少读者说后半本越写越好,但那种“好”是当年明月式的好,而不是王朔老师式的好。
其实哪里是好?书到了最后几乎是全方位的崩塌。
大家觉得末后几十页惊心动魄,其实也无非是因为废太子巫蛊事件本身惊心动魄,与王朔老师的才华并无多大关系。不过,最后一章确实来了个华彩式的提高,给汉武帝人生的最后时刻赋予了抒情诗般的动人文字,但对于整本小说来说,已经是无补于事了。
05
我说的也许太过苛刻。
那是因为他是王朔嘛,期待值当然会高一点。
可王朔老师为什么会用小说来写编年史呢?这真是非常奇怪的事情。我看过梁惠王的一篇文章,里面指出了这本小说在历史方面的疏漏和不足。这种批评当然很正确,但我个人觉得一点都不重要。一本历史小说,只要在文学方面站住了,其他方面出再多的纰漏也没事。
说句夸张点的,王朔老师真要让汉武帝被霍去病一刀捅死,我觉得都行,只要故事动人。
上帝的归上帝,凯撒的归凯撒。历史对于历史小说而言,只是一个抓手。要想准确了解历史,很简单,读历史书去啊!
我觉得这本书的问题不是历史不准确,反而是太拘泥了。按照《资治通鉴》铺排,大事一件不落,这样写出来一定会拘泥呆板,跟小说里的想象部分接不上榫,所以《起初.记年》里才会出现两个汉武帝。
王朔老师为什么要这么干呢?
当然这种事情只有本人才知道具体原因,但是我也可以大胆猜一下,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。我觉得王朔老师在这本书里好像有点分裂。一方面,他似乎有点向鲁迅《故事新编》致敬的意思。但是鲁迅的笔力非常人所及,哪怕王朔老师也不例外。而且鲁迅那种写法也只适合短篇,很难支撑起一个长篇架构来。
另一方面,王朔老师似乎又对“宏大”二字心生向往。用他自己的话说,就是“起大妄想准备上探、觊觎一下我国文明源头”。但是《故事新编》那种写法又是最反宏大的,再加上王朔老师本身的语言风格又是破坏性的、解构性的,所以整本书就出现了无所适从的断裂。
王朔老师用拆房子的本领来盖房子,用脱口秀的本事来宏大叙事。左手是王汉武配上传达室风大爷,右手是马汉武配上忧国忧民的《资治通鉴》。左手是本能,右手是追求。搭配起来感觉很突兀。
说到底,我觉得还是“伟大”两个字闹的。
王朔老师聪明绝顶,才华横溢,非我辈庸人可比,但有一说一,王朔老师离“伟大”两字还是相当遥远。他的气质就不是那个路子。孙悟空不用追求佛祖的庄严宝相,照样可以天涯海角,一个跟斗云任去来。
不是每个了不起的人都需要一个莲花座。我深信未来的文学史里,一定会记着王朔老师的一笔,但是前面的修饰词一定不是“伟大”二字。
06
写着写着就不知不觉写长了,就此打住吧。关于王朔老师的话题,回头有机会再说,还是回到这本《起初.纪年》。
读完全书后,我个人看法是:
第一,全书有很多闪光点,但整体站不住。
第二,有一半左右的篇幅都是冗余,压缩以后整本书的质量会上一个台阶。
第三,我耐心地逐字逐句读完这本书,是因为它的作者是王朔老师。
高雅的文学说过了,需要接地气的东西冲一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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